身为大清公司体制内高管的曾国藩,尽管平生事业全靠“湘军”打出,但他并不真看重兼职的“包工头”身份。所以一待功成名就,他便毫不顾惜地舍弃了出生入死的弟兄们,重回机关坐办公室去了。
但为防回去后坐冷板凳,曾国藩特意留了一手,那就是指导其得意门生李鸿章依“湘军”样画葫芦,创建了一个安徽版的“劳务外包公司”。曾国藩自己则在各种帝国公司业务的外包中居间搭掮,藉以自重。
在李鸿章的运作下,“淮军”这个安徽“劳务外包公司”在时代大潮的缝隙中迅速崛起。而同时,帝国公司却在不断的业务外包中,失去了自主经营权,只剩下品牌空壳。
公司董事会的大佬们对此也有所警惕,采取了一系列旨在回收业务的动作。但他们很快发现———若不先对公司体制进行大改,在低效高耗的官僚作风下收回业务自营,只会让公司亏损致死……于是戊戌年一帮激进书呆子推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公司改革,但却丝毫撼不动旧体制。撞尽东墙之后,董事会又讪讪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。
“包工头”们,终于得以越厨代庖。
从剿捻到甲午:淮军的业务清单
在曾国藩看来,以兵部侍郎之尊出办“湘军”,充其量算“停薪留职”,“下海”玩个票而已,若因此而影响到自己原本稳妥的帝国公司高管前程,就太不划算了。所以一待功业鼎盛,他便借大清董事会对“临时工”提出质疑之机,讹了一笔遣散费,便重回机关坐办公室去了。
这种不让组织上操心的干部当然是好干部。但无奈1864年的帝国公司,却很难因此就松口气———曾记“湘军”这家最具规模、声誉以及效率的“劳务外包公司”忽然退隐江湖,让已习惯了把棘手业务外包的董事会,又颇感手足无措。
环顾天下,王事方殷:在西北,回乱未靖;在中原,捻乱正炽;在大理,杜文秀的乱军正组织20万人的东征,一度包围昆明;各地太平天国余党犹在蠢蠢欲动;而欧陆列强,更是虎视眈眈,成日寻衅滋事……
大清公司这头不争气的老恐龙,浪费了“临时工”们为它苦撑危局争取来的十余年时间,在经营效率上一如既往的低下:1865年5月,公司唯一堪用的“正式工”蒙古亲王僧格林沁,竟然在山东菏泽高楼寨,被名不见经传的捻军设伏阵斩。
帝国公司需要有效率的打手,但严酷的事实证明,以“八旗”、“绿营”为代表的“正式工”们却始终挑不起担子来。于是一切从头再来。
就在僧格林沁被阵斩的同月,曾国藩受命复出挂帅讨捻。但毕竟他心不在焉,所部湘军“暮气深沉”且又已大部撤裁,苦战经年终于无功(按照僧格林沁的评价,当时论战斗力已是“皖军为上,豫军次之,湘军为下”,老湘军作为“临时工”的不稳定性暴露无遗)。
于是在曾国藩的居中搭掮下,1866年9月,大清董事会正式将“剿捻”业务转包给了李鸿章的“淮军”。而“淮军”,原本就是曾国藩暗伏的一枚棋子。
除了曾国藩的栽培外,李鸿章自身也确有青出于蓝之处。在很大程度上说,正是由于李鸿章和淮军的强势崛起,曾国藩晚年富贵才能够安保无恙。
较之不通西学的曾国藩,自上海驻防起家的李鸿章,与欧美先进军事技术接触较早,了解也较深,效仿也最力——加之淮军本属私军,“包工头”有绝对的经营自主权,所以在换装问题上全无体制桎梏,只看主持者的见识、手段、决心如何。
正是由于李鸿章的大力倡导,淮军迅速完成了从旧式枪炮到洋枪洋炮的换装,在军事训练上也改宗西洋兵法。经此一番锐意改革,全套洋枪洋炮装备的淮军,得以成为19世纪中叶中国最具现代化水准的新式军队,在战斗力上有了质的飞跃,与建军已历十余年,早已“暮气深沉”的湘军殊不可同日而语。在剿灭太平天国的后期战争中,锐气正盛的淮军负责东线战场,创造了不错的战绩。
正是鉴于淮军争气的表现,曾国藩才敢于将自己后半生的功名富贵寄托于它,硬是将“剿捻”这笔公司外包大单揽给了李鸿章。而李鸿章和淮军确也不负所望,于1868年1月全歼东捻主力于山东胶莱河;同年8月,又在茌平消灭了西捻主力。
“剿捻”的业绩,得到了董事会大佬们的高度肯定,而李鸿章善办洋务的能力,也使帝国公司能够放心把对外业务交付给他。此后二三十年间,帝国公司东部北起津沽、南至淞沪,纵贯南北数千里的国防线,均被承包给淮军扼守。
羽檄交驰之间,淮军亦不无汗马之功:
同治十三年(1874年),日本以琉球“牡丹社事件”为借口入侵台湾岛,淮军急调唐定奎部十三营渡海东援;
光绪六年(1880年),中俄伊犁争端又起,北洋战备布防,淮军再度总动员;
光绪八年(1882年),朝鲜内乱。李鸿章适丁忧在籍,淮军代帅张树声急调吴长庆六营东渡平叛,袁世凯身在行中,并由此崭露头角;
光绪十年(1884年),中法战争爆发,淮军镇守台湾的刘铭传部、镇南关方向的王孝祺等部都还能够拼死力战;
光绪二十年(1894年),中日甲午战争爆发。此际的淮军亦已“暮气深沉”,又遇方兴之劲敌,终于遭到了建军以来最大的挫败,陆海两军均一败涂地。
从1860年始建军,至1894年甲午惨败后逐渐淡出历史舞台,其间34年中,淮军充当了帝国公司国防业务的“主承包商”———在此期间,它不断扩充自己的业务范围,由陆地及海洋,由枪炮及经济,由对垒及外交,并颇具前瞻性地创建了一系列配套厂矿和军事院校,为帝国公司奠定了近代化的工业和人才基础。
尽管最终成为废柴并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,但较之同时代的其他废柴,淮军又算得上是“庸中佼佼”了。
湘、淮两系的恩怨纠纷与业务竞争
尽管与湘军有深厚的渊源,但湘系人物除曾国藩外,却大多对淮军不抱好感。此无他,淮系崛起太快,兼之吃相难看,抢了湘系的风头和实利是也。
湘与淮的矛盾,根源首在曾国藩。太平天国失败后,剃头公为向朝廷表忠心,撤裁湘军过于急迫,对遣散人员的安置照顾极不到位。但同时,他为保个人富贵,却又极力培植淮军———这就很让一干以嫡系自居的湘系人物深感不满了。
由湘军高管出身,前后做到总督者共13人,做到巡抚者亦有13人。但这些做到方面大员者,大多原就有科举功名在身,原属“体制内”干部,故在湘军撤裁后,也仍可回到公司体制内去继续仕途。但一般干部,尤其是武职出身者,就没有这样的出路好走了。
湘军初起之时,为了鼓舞“临时工”的士气,朝廷也曾有过表现优秀者“转正提干”一说。无奈湘军在政策的把握上实在太过泛滥——前后12年间,因战功得到保举(最初是按全军人数的3%,但最高时竟有按20%比例保举的),至武职三品以上者即高达数万人。这些职衔,自然都需要在体制内的“绿营”编制中去铨叙兑现。
按照大清正式的绿营武官编制,总共才有12933员,其中三品以上(提督、总兵、副将、参将、游击)仅有646员。“湖南帮”这一下子搞出好几万“记名”干部,且不说朝廷是不是歧视“临时工”,就算大家轮班排序等空位,也要等好多年不是?
湘军遣散后一般干部潦倒不堪,而同为“临时工”出身的淮军却大相径庭——由于淮军人数一直控制得宜,“剿捻”最高峰时为五万余人,而到光绪初年才逐渐裁减至不足三万人,多年分流,干部遣散安置的压力也小得多。再加之李鸿章大办北洋海军、开平矿务,江南、天津等制造所及各类院校、产业,又得以在“绿营”编制外新开“官源”、“利源”,所以淮系高管自不必提,就是低阶的干部也能够有所照顾。
两相对比之下,“湖南帮”自然不满。
而同质化的承揽经营模式,更让湘、淮两系在帝国公司大单之争中摩擦不断。
1875年左宗棠率湘军一部入新疆平回乱,是引发湘、淮之争的第一根导火索。斯时湘系主导的新疆平乱要用钱,而淮系鼓吹的海防建设也要用钱,公司到底应该重点投资何处,曾一度引发大清董事会的内部大争论,史称“塞防海防之争”——“塞防派”支持左宗棠经略新疆,而“海防派”则支持李鸿章建设海军。
因斯时湘系功名犹盛,淮系资历尚浅,且大清董事会也受传统大陆思想影响更深,故这场竞争最终以“塞防论”胜出——由此产生的结果是,左宗棠在新疆七年内,花掉了5230万两;而李鸿章此后十年间,合计才不过得到762万两的投资……帝国公司因此退出了蒸汽铁甲时代的大海角逐,但在它的版图上,却留下了黄沙漫漫的新疆。
但湘、淮之争,并未就此结束。
随着湘系领袖曾国藩、左宗棠等人相继病殁,李鸿章的淮系逐渐占据上风。失势的湘系势力乃与董事会中的书呆子、一贯反对业务外包的“清流派”联起手来———大体是清流派出声、湘系出力,双方联手对抗“安徽帮”。
在起于1883年底的中法战争中,淮军在战场上表现吃力,“清流派”便趁机提出“以湘代淮”之议。董事会决定试行,以湘军宿将王德榜募勇数十营参战,镇南关一战虽有出彩,但整体表现亦只不过与淮系侪辈相当。
到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,淮系海陆两路全线溃败,这让“清流领袖”翁同龢为首的“反淮同盟”抓到了更大的把柄,再次掀起“以湘代淮”的舆论高潮。
这次大清董事会扛不住了,决议临阵换马,钦点湘系大佬两江总督刘坤一为钦差大臣出防山海关,另一位湘系大佬湖南巡抚吴大徵,则自告奋勇率六万大军出战———但湘军的败相更加难看,在牛庄一战中大败亏输,吴大徵“弃冠脱剑”夜逃,一时传为笑谈。
甲午年的惨败说明,无论湘还是淮,在业务能力上都已全面落伍,不足以承担为帝国公司御侮之责了。